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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空中的盒饭美文
那天一大早,他的女儿送他去村东首两里地外的停靠站。他活了50岁,还是第一回出远门(儿子给他的50岁生日礼物:旅行)。外孙女像只蝴蝶,一会儿在前,一会儿在后,外孙女说:外公,我要上海的面包。他乐呵呵地说:好,好。
他们在简易的停靠站等候了约摸一刻钟,一辆车尾卷着尘烟的巴士开来,他乘上,午后到达县城。他还是第一回进县城。鼻子底下一张嘴,问来问去,终于问到了火车站,是小站,过路列车只停靠3分钟。候车室,5元钱一盒饭,他垫了肚子。
慢车。傍晚,他又吃了盒饭,10元钱一盒。抵达省城已是灯火辉煌。那么多灯亮着,真浪费电,他想。他按照儿子的叮嘱,购了省城至上海的机票。当夜,他在候机室的椅子上凑合了一觉,脱下他在村庄里做客才穿的对襟衫,换上儿子用包裹寄来的西服。他第一回穿西服,感觉有点怪怪的。他到了洗舆间,对着镜子,好像自己被调换了一样,很别扭,仿佛住进一个装潢气派的屋子。儿子一再强调:一定要穿这套西服来。
第二天早晨,他去电话亭,打了个电话给儿子。儿子说会来机场接他。而且强调出了机场“国内乘客出口处”,就等着别动。到了登机的时刻,已等了半上午,他想起肚子里啥也没顾得上往里垫呢。
这半辈子,他没离开过土地,确切地说,他一直生活在“脚盆”似的山岙里。现在,一下子要“升空”了,他真有些一棵树被连根拔起凌空高悬的感觉,并且,他像是钻进传说中的腹腔内。鲲鹏大鸟的腹腔内。什么“保险带”呀,“安全出口”呀,仿佛要出事,弄得他很紧张。直到空姐推着餐车出现在过道,他望着机窗外的白云,一堆一堆的白云,像丰收的棉花垛,飞机在云垛上,已经很平稳了。他没想到竟有如此明净的地方。
餐车慢慢推过来。他想,地上的盒饭,5元、10元,那么,高空,还是万米高空的盒饭,抬举到这么高的地方,价钱不知要翻多少跟头?起码,一盒饭可能抵他在地里种好大一片庄稼呀。
他抱定了主意:不吃这盒饭。
他佯装打瞌睡,可是,仍然沉不住气,越过前边的人头,去瞅过道的餐车。他注意到,每个乘客都伸手接过了盒饭。每个乘客有两盒,一盒饭菜,一盒点心。他的目光在盒饭的交接过程中徘徊、穿梭。
餐车在他这排座位的交叉点上停下来。空姐在微笑。邻座的中年男子接过了盒饭,放在翻下的小台板上。他也模仿着放下小台板。
空姐向他递过来盒饭。他抚抚肚子,指指嘴巴,然后摆摆手,表示自己已经吃过而且吃饱了。空姐仍保持着微笑。他的脸一阵骚热,好像败了空姐的生意。他又做了打饱嗝的动作,强调他确实吃不下了。他还是有点抱歉的样子。
偶尔,他回头,望后边坐着的一片乘客。他发现,整个机舱里,他是惟一拒绝盒饭的人。吃饭付钱,这还用得着讲?他想,可是,到时候,谁来证明他没吃高空中的盒饭呢?
他不安起来。他在心里喊:我没接受盒饭。他只是不喊出声。他看着邻座的中年男子,显然中年男子没胃口,或者说,盒饭不合中年男子的口胃,他仅拆开小包装榨菜丝,竟原样不动那精致的面包,便合起了盒盖。
他注视着塑料盒里圆圆的小面包,烤得焦黄适中,甚至有点儿可爱。他想,要是拿着这个小面包,可以骄傲地向外孙女宣布:这是飞得很高很高的飞机上的面包,飞机飞到了云朵上边了,好像天空长出了面包。
他克制着自己,转向中年男子。他说同志,你去哪儿?对方说到上海,他紧接着说我也去上海。对方目光投向机舱吊着的电视屏幕。他继续套近乎。他说飞机上的盒饭不怎地吧?对方没反应。他又说我就没吃。他重复做了向空姐做过的系列“已经饱了”的动作,又强调我就没吃,我在地上吃过了。
对方瞥了他一眼。他如愿以偿,他在那一瞥里,看出他的话已引起对方重视,他不在乎对方眼神里包含的其他内容,其实,对方根本无意搭话,嫌他烦。他还多嘴,说这面包,比拳头还小,哄哄小孩还对付得过去。
对方又瞥了他一眼。他心里一乐:证人已明确落实了。他的精神松弛下来,他翻起小台板,闭起眼,双手不知不觉搁在腹部,搁了片刻,把肚子里的空给压醒了。他甚至听见肚子里“咕噜咕噜”的响,像空旷的山沟里的回音。他再翻下小台板,把双手搭在台板上。他忽然想:馆子里吃了饭,服务员会来收钱,飞机上呢?
他喝了空姐送来的茶水,肚子里稍微充实了,他又望见同样的餐车沿着走廊依次回收着饭盒,邻座的乘客竟然毫不怜惜地递上饭盒。他真想提醒:盒子里还有面包呢。可是,他得保持拒绝的姿态,而且要贯穿到底:不能让人小看了自己。
空姐朝他看。他趁机抓住难得的契机,说:我没有……我没要你们的盒饭。他还摊摊手,憋了一肚子发了酵的话,一吐出,很畅快。他心里踏实了。空姐似乎没反应。他有点失意。这么大一架飞机,还在乎一盒饭?他想。
又恢复平静。邻座一副昏昏欲睡、闭目养神的姿态,也有乘客在翻阅杂志、报纸,惹得纸张发出脆脆的喧响。惟有他清醒、振作。他抬起脖子,去巡视整个机舱:该收饭钱了吧?要不然,空姐把饭钱忘了吧?到底嫩。
看不出一点收饭钱的迹象,他替空姐着急。其实,他是替自己担忧,时间拖长了,能说得清他没接受盒饭吗?何况,他一开口,满嘴山里的土话,谁能听懂呢?
他把西装的衣襟往两边敞开。想着儿子关照他穿西装,这会儿西装大概能说明一定的问题:穿这一身挺刮的西装,能赚那一份盒饭的小便宜?
西装替他鼓了些许底气。饭也吃了,盒也收了,现在这个空档,空姐闲着也是闲着,迟早要做的事儿,何必拖延呢?他想,对,这是高空上的飞机,不是地面上的餐馆,地上的餐馆,有的人蹭饭,可以趁伙计不注意,从窗户跳出去,飞机里,跳出去非摔个稀八烂,谁敢拿一盒饭去冒这个险?飞机就一个出口,可能等到飞机降落了,出机舱的时候交饭钱,空姐就用不着一个一个座位来收钱了,多省事。
他看看中年男子,预备着对方看他的时候,及时送个笑脸,可是,中年男子的目光像被杂志拴住了,杂志上有个广告:美女很性感(内衣广告)。他笑笑,笑出了声。中年男子合起杂志,瞥了他一眼,那眼神似乎显示他不该干扰对方的隐秘。他莫名其妙地点点头,发送一个牵强的微笑,却把整个脸都笑得像干旱的土地。他想说什么,又找不出话题,不过,他的心里生长着主题词:盒饭、证人。
他动一动身子,西装似乎在收缩。他终于扯出个话头,他说同志,看来你是做生意吧?生意一定很忙活。对方说小生意。他说我儿子在上大学,业余也做生意,还是骨干,我这衣服就是儿子赚了钱特意买了孝敬我的呢。对方说你儿子跑什么生意?他说儿子不跑,做什么写字楼,张罗什么网?哦,网络。
机身颠簸起来,广播传来女声:各位旅客,现在飞机开始降落,据地面气象消息,上海今天的最高温度18℃,最低温度9℃。他欲起身,安全带揽着他的腰。广播继续说请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带,不要离开座位。他探望窗外,云淡了,能透过云,看见绿格子式的地面,还有楼群。慢慢地,他能看见一条蜿蜒的白带子在阳光下闪烁,那是江河,还能看见细细的公路(也像河流),蚂蚁似的车辆在移动。他说到了,到了。他想象等候着的儿子。
飞机安全着陆,机身轰鸣,仿佛在地面上跑比天空上飞还要费劲儿。他双手扳住座椅的扶手,扳出了汗。飞机一停稳,他听见一片金属声,他也揿开了安全带,站起来,冲着中年男子笑笑,好像终于胜利了。他干干地站了一会儿,又坐下。
等到中年男子起身,他立即响应似的站起来。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,抵达舱门。他猜,每个人都要过那道门,空姐当然站在门边收饭钱了。他几乎贴着中年男子,毕竟都汇集到狭窄的过道,十分拥挤。
中年男子取出行李架中的箱包,还有一个旅行袋,挺沉的样子。他伸出手说,我来帮你拎一个。中年男子说我自己来。他说我没带啥行李,帮你拎出去,我再交给你。中年男子索性不睬他了,顾自拎起箱子和袋子,似乎怕他来抢夺那样。
他紧紧跟着中年男子。中年男子侧身,说:你走头里。他说,没啥没啥,就这样子。缓缓地挪到舱门,他奇怪,并没有人交钱或收钱,难道一忙,把收饭钱的事儿给忙忘了?他否定:这么有条有理的飞机,怎么也不会落下饭钱的事儿。不收钱不就失职了?一定还在一个出口收钱。
他紧随着中年男子,一步不落。中年男子偶尔回头瞥他一眼,眼光里闪着警惕,还有敌意。中年男子疾步超过几个乘客,他也紧步跟上。他不能被证人甩脱了。他认为中年男子想岔了,把他往邪里想了。
到了出口处,一个一个乘客毫无阻拦地出去。他差点儿喊出来:飞机上的盒饭都白吃了?
他赶到中年男子的前边,说:同志,飞机上的盒饭真的能白吃?
中年男子一时没反应过来,迟疑了一下,说:啊?哦,羊毛出在羊身上,盒饭的钱已经包含在机票里了。
他顿然懊悔,说:我没吃……你看见了。
中年男子绕过他,边走边说:没吃就没吃了,你自愿不吃。
他愣在原地。要是把盒饭从机票钱里分离出来,盒饭该算多少钱?他想,高空中的饭肯定没地面上的饭好吃。
这时,他听见“爸爸”的喊声,他抬头,看见了儿子。儿子向他奔过来。儿子接过他手里的布包。他说,很轻,我拎着就行。儿子领路,坐进了出口处前边的一辆出租车。
出租车上了街路。儿子拿出一个塑料袋,袋里有盒饭,说:爸,你饿了吧?先垫垫肚子。
他摇头摆手,脱口说:我吃过了,飞机上吃过了。他差点儿要做出飞机上重复过两遍的“饱了”的系列动作,他中止了动作,笑了。
儿子坐副驾驶位子,扭头说:爸爸,你没累着吧?
他说:不累,累啥?就是眼睛、脑袋忙得不行。
儿子说:上海很大,我只想让你来看看上海,明天我陪你去东方明珠塔。
他想:儿子让我看上海,我只想看儿子,这么大的地方,都是水泥地,儿子真行,能在这扎上根,连放假了也不回家。
他的肚子又叫起来,他双手摁住肚子,生怕里边的响声被儿子听见了,幸亏到处都是喧响,把肚子发出的声音给淹没了。他计较起飞机上的盒饭,仿佛失却了一个值得炫耀的资本。村里有几个人乘过飞机?恐怕大多数村民一辈子也享受不到——那个小不拉唧的面包,可以向外孙女证明,他的身体一度达到的高度。该听儿子的关照,出门别老想着节省,别委屈自己,应该吃的就吃,喜欢吃的就吃。遗憾呀,他把该白吃的盒饭放弃了,高空中的盒饭,滋味跟地面上的肯定不一样。他闭上了眼,车仿佛在倒着行驶。他已拿定主意,对谁也不再提起高空中盒饭的事儿了。